惠一聽說“藤原雪姬”也會被八弦琴動搖，心中竟然覺得輕松了一些，跟著笑了起來，指著面前的八弦琴，說道：“八弦琴在此，請雪姬殿下觀賞吧。料想雪姬殿下也通曉琴藝，不知可否有幸一聞？”

江雪擡頭看了惠一一眼，答道：“若是惠一想要聽我彈琴，任何時候都可以，但是，用這張八弦琴怕是不成。”

“為何？”惠一疑惑不已。

江雪稍一猶豫，向著身旁低聲說道：“天一，可以借你的神布一用嗎？”

隱身在側的女神將柔聲應道：“雪姬殿下請隨意。”

在惠一看來，一條絲綢般的飄帶憑空出現，自行折疊起來，變成了藤原雪姬手中一塊一尺見方的布料，不由大為驚訝。

“這是……雪姬殿下方才所喚之名……似是神名？”

“不錯，是十二神將之中的天一。”

江雪大大方方地回答，手中慢慢地展開了天一遞來的飄帶，順著八弦琴的尾端開始一圈圈纏繞起來，遮住那一層蒙蒙的微光。

“十二神將乃是晴明大人的式神，我蒙晴明大人庇佑，得以被兩位神將貼身保護……過去不曾提過，是因沒有必要，並非與惠一見外。”

“安倍晴明……那一位啊……”

惠一聞言恍然大悟。

安倍晴明這樣出名的大陰陽師的名聲絕不止限於陰陽道之中，何況陰陽師與僧侶也常常因除妖捉鬼治病救人等等事情發生交集，教王護國寺之中也有以捉鬼聞名的高僧，也曾與安倍晴明有舊。

惠一感慨了幾聲之後忽然想到了什麽，驚疑不定地看向了前方已經被包起了一半的八弦琴。

“雪姬殿下突然提到晴明殿下，莫非是因為……這張八弦琴與……那些事有關？”

“我只是覺得有些蹊蹺罷了。”

江雪仔細地把八弦琴給包得完全看不見了，這才稍微安心。

她就不信鬼族精心設計的詛咒還能穿透神布直接在空氣裏發揮作用了！

惠一細細一想，低聲說道：“此事的確離奇……但是……我還是希望這是佛祖顯靈……”

“是或不是，只要我們請教過陰陽師就知道了吧？”

江雪正想要抱起八弦琴，一旁的天一已經自動代勞了。

由於手中抱著物件，天一索性解除了隱身，向著那位面露驚訝的僧人微微一笑。

惠一有了片刻的失神，喃喃道：“難怪佛經中描述天女總是美的不可名狀……”

江雪咳了一聲。

惠一這才醒過神來，立刻紅了臉，移開視線再不看天一，一邊低聲念道：“罪過罪過，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天一很美，這是實話啊，佛祖必然不會因此責怪你。”

江雪被這個老實的和尚逗笑了。

“惠一，我們先請晴明大人看過這張八弦琴，倘若並非邪異之物，那再來欣賞合奏也不遲，你說呢？”

惠一心裏多少有些相信這樣的說辭，可又真切地希望這是佛祖所賜，難免遲疑，片刻之後，終究還是理性占據了上風，他點點頭，嘆了口氣。

“我修佛多年，依舊看不破貪念……也是業障啊……”

江雪聞言一笑，說道：“天賜寶物，誰人能不動心？心生貪念無妨，可以放下就好了。縱然做不到六祖慧能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能夠效仿神秀‘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也很不錯啊。”

江雪不過隨口一勸，沒有想到惠一竟然完全聽得呆住了，就那麽站在原地不言不語、一動不動，嚇得她慌忙回頭看天一，輕聲問：“我說錯什麽了？我是不懂佛經，但六祖慧能的這首詩如此出名，我總不會背錯了，難道是因為和惠一修的宗派不同，惹惱他了？”

完蛋了，慧能好像是禪宗的六祖，教王護國寺修的是哪一派啊？會不會是之前聽過的真言宗？那好像真的教義不同，她這不會胡言亂語就得罪僧人了吧？

天一搖了搖頭，疑惑地說：“應當不會……”

江雪心中忐忑，只能靜靜地看著惠一，希望他早些恢覆。

大約過了幾分鐘，惠一突然大笑起來。

“我一真言宗弟子，竟被不修佛的友人以禪宗偈語點醒……佛祖啊，這就是您真正的恩賜嗎？弟子懂了，弟子……終於懂了！”

片刻之後，在江雪錯愕的目光之中，惠一恢覆了平靜，忽而視線與一旁的兩位神將交錯，笑道：“原來這便是神將的模樣……倒有些似金剛護法一般，那麽雪姬便是菩薩轉世了。”

他隱下一句話沒有說，“開悟”以後，他在雪姬身上看見了明王護佑的恩澤。

那的確是與佛有緣之人。

江雪聽得兩眼發直，“啊”了一聲。

惠一笑著搖頭。

“無需在意，也無需麻煩晴明殿下了，我知道八弦琴的來歷了，這的確不是善物。只是置於寺中或許還會傷到他人……”

這就突然開陰陽眼了？

江雪對這種一言不合就“頓悟”的僧侶竟然感覺到一點害怕，不過聽到了話還是會意地接了過來。

“那麽，八弦琴就交給我來處理吧。只是可惜了……過會兒永泉來了，也不知會不會失望。”

惠一忽而伸手指向前方。

江雪順著看過去，便看見了永泉最常穿的那一襲如青草之綠的僧袍的一角，隨後纖弱美貌的少年僧人從轉角處走出來，她立刻揮手招呼。

“永泉！”

“啊，雪姬竟比我來得早。惠一，我來了。八弦琴呢？”

永泉稍微加快腳步，臉上滿滿的都是期待。

惠一指向一旁的神將。

永泉低呼一聲，這才註意到還有一人，他立刻行禮。

“這位姬君……”

天一笑而不答，江雪不禁笑了起來。

“永泉，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十二神將之一的天一，晴明大人暫時讓天一陪伴在我身邊。天一抱著的便是‘八弦琴’了，不過……這張琴似乎有些問題，我想要去請晴明大人看上一眼，永泉也一起來吧。”

永泉先是驚訝，隨後面露失望之色。

“是這樣嗎？八弦琴竟……”

他原本就是極為敏銳的人，此刻聽到這樣的消息，第一反應便是看向自己的友人惠一，生怕本以為八弦琴乃是佛祖垂憐賜物的友人因怨生恨，誰知這麽一看，他看出了一些不同來。

“惠一，你……”

永泉很難描述自己“感覺”到了什麽，但他的確清楚地感覺到——此刻的惠一與先前的惠一不同了，可到底是哪裏的區別他又無法明言。

惠一微微一笑。

“永泉果真敏銳，不錯，方才我終於明白了佛祖真正賜下的是什麽。今日所起貪念，還要前去懺悔，八弦琴一事就拜托兩位殿下吧。待此時解決，我們再來合奏一曲《高山流水》吧。”

永泉見到惠一這樣的神情，由衷地為他開心，欣然應道：“好。”

“好呀。”江雪同樣幹脆地應了下來，“惠一，天色不早了，我們就先走一步了。”

“我送你們去門口。”

惠一稍微走上前幾步，與兩人並行。

“這般說來，我有一問，想問雪姬殿下，你認為樂器對於演奏之人的影響很大嗎？”

江雪聽到這個問題就笑了，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繞到旁邊從樹上折下來一小節樹枝，仔細選了一片葉子含到口中，以葉為笛，隨性吹奏了一小段樂曲，放下樹葉之後，她對惠一眨了眨眼睛。

“慚愧呢，葉笛是我師兄所長，我雖然也學過，也就學成了這樣，不過，我想應該並不難聽才是。”

惠一會意地笑了。

永泉立刻說道：“真是活潑的曲子，若是有機會，能請雪姬把這首曲子完整地演奏一次嗎？”

“不如我把樂譜寫下來，永泉來演奏如何？這是笛曲，我並不擅長這種吹奏的樂器。”

江雪對兩人一笑，坦然地自揭其短。

“我的氣息不夠穩定，以前才開始學樂的時候氣力也不夠，師父教了我幾次就讓我換個樂器了，後來身體好些了，時間也耽擱了，沒法再追上進度，也就這麽擱置了。”

“這樣啊……也好。”

永泉體貼地沒有去追問。

“我一定會好好珍惜這首曲子。因為……”

江雪有些好奇地看了過去。

紫色長發的少年溫柔地笑著說：“剛剛的樂聲既開心又充滿懷念，一定是雪姬非常喜歡的曲子吧。如果我能將它重現的話，雪姬也會開心吧？”

“……當然。”

江雪的神情也跟著變得溫柔起來。

“我很喜歡這首曲子，以前……我不開心的時候，師兄就會吹這首曲子來安慰我……”

那是多久的“以前”了？

她的師兄當時也就十來歲，她被關禁閉的時候，師兄翻過圍墻來探望她，隔著門給她吹葉笛，再匆匆翻墻逃掉——現在想來，這可真是溫馨的回憶，可惜當時她還沒能體會過那樣的溫情，只顧著“完成游戲測試要求”。

幸而她如今已經懂得分辨這樣的心意了。

“我能認識永泉……那一天會去神泉苑……可真是太好了。”

“哎？”永泉楞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滿面羞紅地低下了頭，“我想這一定是佛祖的指引吧。”

江雪笑盈盈地說：“是呢，說不定的確是那樣……”

說話間，三人走到了教王護國寺門口，惠一笑著送別二人，永泉和江雪因為各自過來，如今門口有兩輛牛車，永泉就開口讓自己的侍從先駕車回去了，兩人一同上了藤原家的牛車。

“現在天已經黑了，這時候去見晴明大人……會不會太打擾了？”

永泉稍有些不安地問。

江雪不在意地揮揮手。

“沒關系，如果晴明大人不便見客，我們根本就不可能進得了門。就算晴明大人不在，如果吉昌大人或者泰明大人在的話，也可以請他們來看看八弦琴。”

永泉這才松了口氣。

“那就好了。”

江雪很想直接讓朱雀把八弦琴燒了了事，奈何現在沒有“陰陽師”的論斷，她如果直接就破壞了鬼族精心制作的咒具回頭又不太好解釋，只好多走這一趟了。

過了會兒，永泉輕聲說：“雪姬，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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